文|李北辰 幾乎可以中斷言，《美國工廠》或許是2019年——甚至未來很長一段時間，整個世界最重要的紀錄片。 經(jīng)濟，政治，制度，文化，觀念，技術……不到兩小時的紀錄片，涵蓋了影響全球秩序的一切變量，這些變量相互交叉，賦予了《美國工廠》多重解釋角度。 而大多數(shù)人都是通過某種理論和意識形態(tài)來熟悉世界的，你選擇從這部作品里看到什么，取決于你相信什么。 以下是我選擇相信的，我以為它更接近于現(xiàn)實。 1 先往返答一個題目：什么是“通過理論和意識形態(tài)”來熟悉世界？以及，人們該如何消弭這種偏見？ 假如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有資格回答這個題目，那么他一定就是弗朗西斯·福山。 伴隨著冷戰(zhàn)結束，福山在其1993年出版的《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》中表達了一個傲慢的觀點：自由民主制是人類政治文明的終極形態(tài)。換句話說，現(xiàn)代化就等同于西方化。 但此后十余年的歷史證實，制度本身的薄弱氣力，不足以穿透不同民族國家深厚的文化地層千航國際，人類正沿著多種多樣的現(xiàn)代化道路前進。作為一位老實的學者，現(xiàn)實與理念之間的鴻溝，也讓福山的題目意識慢慢轉(zhuǎn)向（“我的思想隨著歷史發(fā)展而發(fā)展”），在2011年出版的《政治秩序的起源》中，他已開始將筆墨大幅傾向?qū)λ^“國家建構”的論述。 什么是國家建構？ 福山將其理解為政府的綜合治理能力。在他看來，國家政治分為三部分：法治，問責和國家建構。只有當三者達到平衡，一個國家的政治發(fā)展才有可能成為“現(xiàn)代政治的奇跡”，假如缺位或是“配比”不對，就會面臨一系列題目。 而這三者之間，“國家建構”最關鍵，是其他兩者的根基。在福山眼中，印度公共設施建設的迂緩，歐洲高福利國家的滯漲，乃至美國赤字題目，都是國家建構能力缺失的體現(xiàn)。 再具體點說，譬如在福山看來，美國政治衰敗的一個表象，就是利益團體可以正當?shù)赜绊懏斦ⅰ? 而在某種意義上，《美國工廠》這部紀錄片，恰正是窺探上述理論的一面鏡子：在整個故事里，資本家，普通工人，利益團體，“反工會”的公司，各方皆為私利博弈，這無可厚非，但你似乎就是找不到最重要的“國家建構”那部分。 2 逐一拆解的話，在《美國工廠》里，來自大洋彼岸的福耀，有著一顆最單純的心：賺錢。 實在當年福耀決定往美國建廠，輿論的一片喧嘩，本身就已折射出什么是“透過理論和意識形態(tài)”來熟悉世界。 當年作為中國制造業(yè)外遷的“樣本”（實在并不具有代表性），媒體熱衷于解讀其赴美動機，甚至上升為“曹德旺要跑了”的高度。但現(xiàn)實中，福耀往美國設廠的最大原因就是玻璃運輸講究親疏遠近，要靠近當?shù)氐目蛻?，美國大型汽車制造商每年都會購買數(shù)以百萬計的擋風玻璃。 事實上，在談論中國制造業(yè)外遷時，就像學者發(fā)揮所言：那種對供給鏈要求不高，且對于遠間隔物流本錢較為敏感的制造業(yè)，就能轉(zhuǎn)走?！耙环N產(chǎn)品對物流本錢是否敏感，有個很簡單的判定標準，就是單位重量的產(chǎn)品售價。假如售價比較高，就不敏感，比如手機；假如售價比較低就敏感，比如玻璃、低標號水泥、粗陶瓷之類的。像玻璃、水泥這樣的產(chǎn)品適合就近生產(chǎn)，不適合在間隔銷售市場很遠的地方生產(chǎn)，這樣物流本錢太高，不劃算。所以這樣的產(chǎn)業(yè)能夠被轉(zhuǎn)走，也應該轉(zhuǎn)移走，這符合經(jīng)濟規(guī)律?！? 福耀在美國建廠當然符合經(jīng)濟規(guī)律，曹德旺還給美國市場設定了2017年盈利2億美元的目標。 但這卻讓美國工人怨聲載道。 相比于世間所有的“大道理”，工人的訴求倒是接近于普世：錢多，活少。于是在短暫的蜜月期后，他們開始抱怨任務重，環(huán)境熱，安全沒保障，并開始涌上街頭，謀劃在福耀工廠成立工會。 實在早在工廠竣工慶典當天，州議員Sherrod Brown就分歧時宜地談及“俄亥俄州有著悠久的工會歷史”。 但博弈的另一邊，正如曹德旺所言：“我們不愿意看到工會在這里發(fā)展，由于工會影響勞動效率，直接造成損失。工會進來，我關門不做了?！? 要知道，在自由論者的“理論框架”中，工會快成了阻礙美國經(jīng)濟發(fā)展的蛀蟲，但我并不懷疑工會制約氣力的的初衷，真正的題目是，工會在美國已演變?yōu)榉止I(yè)，技術嫻熟的利益團體——事實上，相比于輪流坐莊制，如今美國政治的本質(zhì)，更像是利益團體博弈制，無論任何組織，海運費，只要影響力足夠大，就能與政府討價還價，還可游說國會議員通過對其有利的立法。 譬如，《美國工廠》里成立于1936年的UAW（全美汽車工人聯(lián)合會），就專注于為汽車工人謀取高福利，它曾讓福特，通用，克萊斯勒等汽車巨頭集體膽冷。 在部分經(jīng)濟學者眼中，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間接造成了底特律的破產(chǎn)，紀錄片里也一度讓福耀疲憊不堪。 但戲還沒完，還有反轉(zhuǎn)。 你當然可以說是哈耶克“自發(fā)擴展秩序”的某種體現(xiàn)，當環(huán)境中出現(xiàn)工會這個物種，生態(tài)位的另一端就會自發(fā)演化出LRI 這種反工會組織，有著“工會克星”之稱的LRI同樣洞悉工人階級的心理，通過各種權謀將工會打敗，福耀僅僅是向LRI正當支付了100萬美金。 至此，各方利益博弈暫告段落。 但我不知你發(fā)現(xiàn)了什么沒有？事實上，就像學者李子旸指出的那樣，在整個博弈過程里，“福耀是投資者，想的是利潤。工人是勞動者，想的是少干活多拿錢工作輕松。工會是利益團體，想的是擴大影響力增加會員。幫著福耀搞定工會的LRI 是公司，想的是把這個項目做好，多賺錢。誰負責美國的整體利益呢？誰負責代頓這個社區(qū)的利益呢？這個角色一直缺席，可能根本就沒有?！? 有人說特朗普正在彌補這個角色，或許吧。 3 至少在一部分人眼中，某種程度上，正是國家建構的缺失，讓美國中低層藍領階級，并未從全球化中受益。 哈佛大學經(jīng)濟學家丹尼·羅德里克曾提出“全球化的政治三難選擇”，在羅德里克看來，一個國家可以選擇“世界經(jīng)濟一體化”，“民族國家”和“大眾政治”三個目標，但你不能全要，只能三選二。 這是由于，自由貿(mào)易是一把雙刃劍，它可以通過分工讓本國經(jīng)濟利益“最大化”，卻不可能通過“自發(fā)擴展秩序”讓本國所有人都滿足，它終會帶來贏家和輸家，以及二者的潛伏摩擦。 “一個國家對外開放的程度受到其碰到的外部沖擊和國內(nèi)治理能力的影響。外部沖擊越大，對外開放就越要謹慎，國內(nèi)治理能力越強，能夠?qū)崿F(xiàn)的對外開放程度就越高”，誠如經(jīng)濟學者何帆所言：“我們不能像特朗普那樣修一堵墻，把千航國際自己和外部的世界隔盡，但也不能毫無防守，最好的辦法是在墻上開一個門。門是敞開的，但要保存在危機時期關上大門的實力?！? 我不知道對于中美兩國來說，這道“門”現(xiàn)在屬于開著還是關著。假如是關著的，那么《美國工廠》這部紀錄片，就有點像是這道門上的門鏡，它可以讓各自分別窺探到對方的存在，并進一步理解對方。 令人動收留的是，在片中某些非理性的瞬間，甚至已經(jīng)做到了這一點。在福耀中國工廠的晚會上，面對中國小女孩的集體表演，和幾對中國新人的集體婚禮，一位遠道而來的福耀美國高管，面對鏡頭流下了一種只可能出現(xiàn)在異域風情的感動淚水，“我感到，我們是一個……巨大的星球。一個有些分裂的世界……但我們?nèi)匀皇且惑w的?！? 但遺憾的是，現(xiàn)實恰恰與之相反，這部《美國工廠》讓人們知道：人類沒有大同，差異沒有泯滅。 在真實世界，國家是時間河流上的航船，你我每個人都在甲板上，隨著它乘風破浪，搖搖擺晃。 作者：李北辰，獨立撰稿人，國內(nèi)數(shù)十家媒體專欄作家，曾供職《南都周刊》《華夏時報》《財經(jīng)》等媒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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